么,一股苍凉豪迈的意味,大热天里叫人体肤发寒,胸中顿生辽阔之气。待这一段琴拉完了,有叫好的,有丢彩头上台的,比之前看戏那会儿热烈得多,好像压轴大轴都不必上了,座儿们已经相当过瘾,相当酣足。捡场的满满托了一大盘子彩纸包裹的银元钞票,想来是底下把看大轴戏的彩头都扔上来了。
商细蕊拉完了这一段,趁座儿们起哄之前,抢先一步给座儿们深深地鞠了一个躬,道:“我接着再伺候爷儿们一个压轴。今晚的大轴是《罗成叫关》,这出的唢呐是一绝,也就用不着我了。”
底下马上就有人接茬儿,扯嗓子喊道:“商郎!您今晚可得好好伺候爷儿们啊!咱爷儿们等着您!”
这一声喊出来,引发一片嬉笑和口哨,其实都是几年下来听戏听老了的票友,并非有意轻薄,而是出于逗小孩儿的心,不肯放过他,要勾搭他多说两句话,要看他脸红耳赤。而商郎之憨,与商郎之痴是同样著名的。商细蕊入北平之前,人未到,痴名先到;商细蕊入北平之后,座儿们听听戏看看人,渐渐觉出了商细蕊的憨,从而不由自主地,对他生出一种大人疼孩子的心态,有机会就撩一句薅一把,不大尊重他,但是很维护他很疼爱他。
商细蕊果然被搅和得心烦意乱,无言以答,额头汗珠大如豆,渗过了眉毛就要落到眼里去,撩起腿上垫琴的毛巾抹了一把脑门子的汗,抹得满头白乎乎的松香粉。于是底下又发出一片笑声,商细蕊不知道他们又在笑什么,窘得涨红了脸,直接示意开戏。
底下喊的那一句流氓话程凤台坐在后台也听见了,然后就听一阵笑过一阵,不由得也跟着笑了。彩头分拣去了大洋钞票,把首饰珠宝盖了一块红绸布,端到茶几上等商细蕊挑选头一茬。商细蕊不在这里,几个戏子不好先下手,新来的小戏子们眼睛一眼一眼地朝托盘瞄。程凤台不把自己当外人,放下报纸,一把就将红绸揭开了,一件一件摆弄看宝贝。他在琉璃厂入股了一爿古玩店,暗中替曹司令出手一些“疙瘩”——曹司令在西北,就是靠着“刨疙瘩”——挖坟掘墓起的家。当年刨出一个皇后墓,一直到今天,墓中的殉葬品也没有卖光。程凤台长久以来过目多了,自觉得有一份眼力,在珠宝中挑挑拣拣,企图捡漏一样古董,但是也没有古董,光是金银宝石,那是没有什么可稀罕的。
杨宝梨蹲在茶几旁边,瞄两眼珠宝,便笑容可掬地望着程凤台:“二爷,二爷眼界真高!咱们见都没见过这金山银山的,二爷看都不带细看!”程凤台耷拉着眼皮掠他一眼,笑了笑,随手从里面抓了个嵌宝戒丢给他。杨宝梨显然是动心了,攥在手里仿佛很烫手似的,不知往哪里揣起来是好。周香芸走过来轻轻踢他屁股一脚,对他皱眉瞪眼地摇摇头,杨宝梨这才惊觉戒指咬了手,把戒指抛进托盘里一边站起来退了一步,笑道:“谢二爷打赏,小的可不敢要!班主还没看过呢!”戏班中的师兄姐都不禁在心里暗笑了一下。杨宝梨是新来的,而且也没熬到这个地位,师兄师姐们暗中勾结账房,不知坑掉了商细蕊多少座实打实的金山银山,这么点小玩意儿,是绝对不会放在眼里的,都在那笑话杨宝梨小孩儿家,眼皮子太浅了。程凤台也没有说什么,在他这里,一只戒指连个玩意儿都称不上。最底下有一只手帕包着的钻戒,松垮垮地打了一个结,戒指亮晶晶的,成色还行,程凤台对着灯光看了看。包着戒指的手帕特别有意思,上面绣了两只彩蝶,两行楷书小字:庄生晓梦迷蝴蝶,望帝春心托杜鹃。细闻闻,还有点香喷喷。
门外盛子云一探头,看见程凤台在这里,正犹豫要不要把脑袋缩回去打道回府。程凤台坐在那里已经看见他了,朝他一招手:“来。”盛子云走到他跟前,他一面把手帕抖给他看,一面把戒指套在小指上:“来看看,这是不是情诗?”要是绣的莎士比亚,程凤台倒能明白,看古诗词,就有点似是而非了。盛子云扫了一眼,他票商细蕊这两年,可见得太多向商细蕊示爱的姑娘了,这个绣工和路数,不用看也就知道是情诗无疑。刚要解释这诗的出处,手帕被程凤台抽回去掖进口袋里,门外商细蕊走进来了。
商细蕊大汗淋漓地一路走一路甩头发,活像条落水狗似的,汗珠子溅了人一脸,热得气势汹汹的。小来给递上一条毛巾,他混头混脸那么一抹,简直是个苦劳力的做派,真不像个唱旦的;又递上一壶凉茶,商细蕊嘬着凉茶一屁股坐到程凤台身边,看也没朝那些珠宝看一眼,咕咚咕咚一饮而尽,又抹了把汗,闷声垂着头坐着。
大家都看出来了,班主这是热蔫了,谁都不敢出声大气儿,怕撞着邪火。程凤台也没觉得这天就热到这个地步了,怎么商细蕊就那么难熬。本来想和他打趣打趣,见他烦热成这样,拍了他两下背,抹一把他后脖颈的汗,没有说话。
盛子云还很没眼色地与他搭茬:“细蕊,今天还拉琴?你都好多天没唱戏了,往下排什么戏呢?”
商细蕊理都没理他,很不耐烦地拨弄一下面前那盘珠宝,还是没兴致,往外一推,就站起来走了。
沅兰冲他背影喊了一句:“班主,咱们拿了啊!”商细蕊也没答声。盛子云想要跟过去说话,被程凤台拦着了:“商老板去找顾经理说事呢,你跟着干嘛?我去看看。”
程凤台随口一搪塞,想不到商细蕊还真的就在顾经理办公室。后台没电话,商细蕊在经理办公室打电话。顾经理也察觉到商细蕊今天神色不善,乖乖地回避出去,留下他一个人与电话畅所欲言。商细蕊先给琴言社挂了一通电话,他倚在写字台旁边站着,刚才拉琴坐久了,腿都麻了。程凤台跟过去坐在写字台上,面对面温柔地笑看着商细蕊,商细蕊眼睛也定定地看着他,但是心思明显不在他身上。
一会儿电话接通了,商细蕊找钮白文,钮白文也正在督戏。商细蕊要找一个人,办一件事,就非得立刻达到不可,又把电话挂到戏院去,几经周折,他等得又快发脾气了。程凤台挑起他的下巴,一颗一颗给他解开长衫的扣子,解到露出他的锁骨。商细蕊觉着凉快了,程凤台觉着好看了,电话也接通了。
“钮爷,是我啊。”商细蕊对着外人,口吻态度是异常的和气友善,有那德艺双馨的模样:“是,还是那事,我这挺急的,不能每次都是我替吧。您还是再费费心。”
程凤台听他装犊子装得那么乖,心里就犯痒痒,俯身上去含住商细蕊的一节锁骨慢慢吮,商细蕊捣了他一拳,喉咙里无声地一叹。
电话那边锣鼓铮铮,钮白文嗓门特别大,说什么听不清。商细蕊也拔高了一点嗓门,道:“是,那几个见了,是凑合,可是和黎伯也差太远了……老邱是好,可是老邱不是傍上角儿了吗?不能总在水云楼待着啊!北平现在的胡琴我都知道,早都傍上人了……是啊,要是有趁手的新人就好了,谁徒弟好呢……”
程凤台从商细蕊的锁骨开始亲,亲到脖子上,舌尖抵住那一点点若有似无的喉结又是一吮,商细蕊浑身轻轻哆嗦了一下,一手扣住他的肩头,向电话里说道:“反正劳您上心吧!您忙着!”就挂了电话,扑在程凤台怀里深深地嗅了一口气,嘟囔道:“热死了!”但是他怀里的气味相当不对劲,商细蕊摸索着掏出一块手绢来一抖愣。
程凤台给他晃晃手指上的钻戒:“你看,那个裹着这个,这俩是一套的。”
商细蕊怒喝一声:“谁给你的啊!”
程凤台道:“谁稀罕给我啊?我周围的女人没有那么诗情画意的。这是给商郎的!上面绣的字认识吗,我给你念念——呵,你看,还绣俩蝴蝶,这是要与商郎梁祝化蝶啊!”
商细蕊听见是女票友给他的东西,立刻就是截然不同的一种虚荣得意的神气,和颜悦色地展开手帕看了看,又把戒指从程凤台手上褪下来,自己戴上比了比,自夸道:“商老板又招姑娘了。”因为这两样物件很容易让人构想出一个通俗的戏里的故事:某家小姐听了商细蕊的戏以后辗转反侧寝食不安,将全副相思寄托在飞针走线之中,完了把自己贴身的首饰也一块儿掷给台上的人,好比是一片清心向明月。如果这真是一出戏,那么在不久的将来,小姐阴差阳错的,就要与名伶成就一段惊世骇俗的姻缘了。可是这又不是一出通俗的戏码,在他们的这个故事里,小姐们除了让商郎满足虚荣心之外,似乎是没有立足之地的。
程凤台搂着他的腰,故意逗他道:“怎么知道是姑娘?说不定是个像云少爷一样的小子。”
商细蕊道:“就是个姑娘!”
程凤台说:“也有可能是个范涟那样的爷们儿。这有谁知道呢?”
商细蕊怒了:“肯定是个姑娘!我见多了!”
程凤台道:“好好好,商老板就是招姑娘。那商老板你告诉我,你为什么招姑娘,恩?”说着这话,就很暧昧地又去解商细蕊的长衫扣子,笑道:“你说,你这样的一只绣花枕头,哈?那脾气,塞活驴啊!又不懂得心疼人。她们为什么喜欢你?我不懂。”
商细蕊一面应付程凤台动手动脚,一面很认真地说:“因为我好看,有钱,而且戏还唱得好。”
程凤台亲一下他的嘴,鼻尖对着鼻尖,亲昵道:“啊?嫁给你,就为了听你唱戏啊?”
商细蕊道:“是啊!嫁给我,有钱花,还天天给她唱堂会听!多美啊!”
程凤台道:“这不是吧?我跟你在一块儿,是,一开始你是给我唱过两段,可是日子久了怎么着?让你私下赏一段,十有八九都打了回票了。你怎么说来着?——商小爷琢磨戏呢!没空搭理你!边儿去!”
程凤台学商细蕊的口吻学得又怪又刁,很糟蹋人,商细蕊气得翻白眼:“你又没有嫁给我!”
程凤台道:“我们都有了夫妻之实了啊!你可不能不认我!”那件长衫都解得差不多了,被程凤台搂搂抱抱,已经皱巴巴的了,外衫脱下来,程凤台就去解他那裤腰带,邪笑道:“我真怕你不认我,我要再坐实一下。”
商细蕊此时也不怕热了,男人好像是越觉得热,就越爱干那档子事,他身上愿意,嘴上还较劲呢:“你怎么那么烦,那么下流。”
程凤台道:“我听见座儿们刚才喊了,说商郎今晚要好好伺候爷儿们。没见你说不愿意啊,这会儿反悔可不行。”
裤子一把拽下来,商细蕊又给刷地拽了上去,两手紧紧攥着裤头。虽然只是一刹那,程凤台可看清了商细蕊那物件的反应了,不待他出言调笑,商细蕊红着脸说:“你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!——还不快去!快去把门锁了!”
程凤台快乐地答应一声,跳到地上去锁门,那门果然开了一条细缝,虚虚地掩着。程凤台锁上了门,就把商细蕊按倒在写字台上了。
后台重新回到了快乐喧嚣的气氛,抽大烟的抽大烟,吃零食的吃零食,因为他们知道商细蕊一时半刻回不来了。而且就算回来了,必定也已经没有火气了。杨宝梨刚才绘声绘色地与沅兰汇报了一通,声音虽然很轻,没有第二个人能听见,但是那暧昧的态度却让众人心知肚明,戏子们绷了一天,终于松懈下来了。
周香芸下了戏端坐着,沅兰拍他一下后脊梁:“傻小子,还不卸妆?不热啊?”
周香芸道:“班主说了,待会儿给我彩唱说说戏。”
杨宝梨捂着嘴就笑了。沅兰也笑了,挥挥手道:“傻孩子,别等了,卸妆去吧!班主啊,一时三刻回不来!今晚顾不上你了。”
一位师兄在后台的那一端遥遥喊道:“哟喂!师妹!不能吧!咱班主身子骨多棒啊!怎么就一时三刻完不了?你试过了?”
众人纷纷哂笑,沅兰却连一点点害羞的意思也没有。从小看着商细蕊长大的,商细蕊在他们眼里,就是一颗驴粪蛋子两面光,光爽的那两面,英俊文雅谈吐有节,哄哄学生姑娘们是差不多。掰开来一看,又蛮又愣,简直就不算个全乎人!反正她们师姐妹之间,早已不把商细蕊当做适龄的男性看待了,她笑道:“这话忒不省事!咱班主得多少时候完事,那不是得看二爷嘛?”
那头道:“二爷就不是一时三刻?”
沅兰晃着脖子像一条美人蛇,道:“二爷准不是一时三刻!老娘试过了!怎样?”
众戏子笑得更厉害,杨宝梨深谙其中,与周香芸咬耳朵,一会儿周香芸的脸也渐渐的红了,抿着嘴唇倒是很羞愤似的。盛子云在那里等商细蕊打完电话,谁知这个电话打到了西伯利亚,半天回不来,再听戏子们这样开黄腔,他心里仿佛是明白了,又仿佛是不明白,拉着杨宝梨问商细蕊。杨宝梨与他也半熟了,贱兮兮地笑道:“班主啊?你自己去经理办公室找呗!”周香芸警觉地给了他一肘子,觉得这种事不应当宣扬。杨宝梨仍然笑得吊儿郎当的。
盛子云心口慌张地跳,木讷讷地来到经理办公室的时候,门已经被锁紧了。他站在门口不知要不要敲门,只犹豫了一会儿,就听见里面商细蕊喊了一声,好像吃了疼似的。
盛子云立刻大敲其门:“细蕊!细蕊你在里面吗?你怎么了?”
商细蕊在里面骂了两句“无耻”“流氓”之类的话,接着听见程凤台很大声地笑了一阵,再往后就是一些不堪入耳的声音了。
程凤台道:“云少爷,天晚了,回去吧。”那话音里还带着喘息。
盛子云觉得自己手都在发抖,心口冰凉冰凉的,扭头就跑了。